這是一篇我曾在大學時期的作品《 關於爸爸的夢 》,以圍繞父親的愛寫出動人的情緒。令我印象深刻的是,在此文寫作完畢後,我交給兩個朋友看過,其中一名是平日的鐵漢,在看完後柔情地對我說:「看到我幾乎有些熱淚出來。」而我知道,他也失去了父親,在往後的日子,只能活在對父親的緬懷之中。原文如下:
二零一九年五月三日
那座村莊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,沒有高樓大廈,沒有五光十色,有的只是淳樸簡單的人家。我家後面有一座山,每年夏天都結滿滿山的黃皮果。爸爸每次都會背著我,從山腳走到山腰,胸前還會掛一個大大的籮筐,用來裝我們摘的黃皮。
鄉下的夏天總是很悶熱,稍走幾步,即使戴上草帽,額前的瀏海也會像海帶一樣,黏在汗水淋灕的頭頂。爸爸出門前替我紮的兩條麻花辮被我撥到後背,然後我倚在爸爸闊大的後背,聽爸爸說關於黃皮的故事。鄉村的男人不拘小節,夏天都總不穿上衣,我雙手環抱爸爸的脖子,耳邊是爸爸的聲音和心跳。
爸爸氣也不喘的把我背到黃皮果樹那地,把我放在地上,接著三兩下爬到樹上去。陽光實在是刺眼,我在地面上仰頭看他,看見他突然發光一般,忽然一陣果子雨就落下來了。我拖著大籮筐走到樹下,將一顆顆黃皮丟進裏面,直到把籮筐裝了個大半。
下山的時候,爸爸會用他那長滿繭子的手掌拖緊我,那些黃皮果就躺在他身後。傍晚的風微涼,輕輕吹過,差點把我的草帽帶走,爸爸用他另一隻手按下我的草帽,溫柔地提醒我要望著前面崎嶇的石路。蟬叫聲此起彼伏,在夏天的夜晚為我倆譜出新的奏鳴曲。
所有關於夏天的事中,太陽、蟬叫、黃皮,我唯獨印象深刻的就是爸爸手掌上的繭子。
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八日
我在大學選科的時候非常堅持,想實現我一直以來的理想。我想成為一名作家,用我的筆寫出平凡又不平凡的故事。沒想到我的爸爸比我更加堅持,説甚麼「沒有前途」、「理想不能當飯吃」的那種說話。我無法接受一個不理解我的父親,所以我用我自己的方式作出無聲的反抗。
我開始把自己關在房間,爸爸敲門説甚麼我都不應聲;即使在餐桌上,兩個人也只是相顧無言,默默地吃飯。好幾次每當我看向爸爸的臉龐的時候,我總委屈得快要哭出來,眼眶框住了淚水,只得拼命把碗裡的白飯往嘴裡塞,堵住即將脫口而出的抽泣。
選科的結果下來了,我如願以償,但卻沒有想像中興奮的感覺,大概是因為我知道爸爸不支持我的理想讓我感到很無力。那天的飯桌很豐盛,擺滿了我最愛的菜色,有釀豆腐、魚香茄子、糖醋排骨……我走到廚房門外,看見爸爸圍著圍裙在裡面忙活的背影,鼻子又一陣發酸。
爸爸甚麼也沒有說,沒有說恭喜我的話,但也沒有責罵我。他只是不斷往我的碗裡夾茄子,我依稀記得村裡的老人說過,茄子帶有祝福人步步高升的寓意,那一瞬間,我的心像是有一道暖流經過,屋內的沙子突然跑到眼睛裏,惹得我眼紅紅的。
所有關於成長的事中,堅持、不安、委屈,我唯獨印象深刻的就是爸爸默默的妥協。
二零一九年七月十日
有人說命運是無法無預測的,不敢相信愛情的我,從未想過我可以這麼愛一個男人。某個瞬間,突然發現了他就是我生命中的摯愛,是我不可能失去的一部分。於是,當他向我求婚時,我竟是毫不猶豫就點頭了。
我帶著未婚夫去見爸爸的時候,對面的爸爸靠著椅背,交叉雙手,目光從我倆的臉上來回移動,似乎想尋找些反對的藉口,卻又無從開口。我想緩和尷尬的氣氛,不斷尋找話題讓他們互相了解更多。一晚下來,每次爸爸開口時,只見他嘴角兩頭又掛高了些。
到了婚禮當天,我和爸爸站在門外等待進場,我穿著白色的拖尾婚紗,幫爸爸正了正領結。他突然伸手撫摸我的頭頂,像兒時一樣,摸了三下,不多不少,然後拉著我的手繞過他的手臂,挺直腰板,目光注視著即將打開的木門。
進場的音樂響起,我和爸爸在賓客的注視下,隨著燈光移動,走過禮堂中間的長台。我看見站在遠處我未來的丈夫,又側頭望向爸爸,一種奇怪的心情擠壓著我的胸口,讓我快要窒息。當爸爸將我們的手交疊在一起的時候,說了一句「好好照顧她」便走向台下,而我就這樣淚流滿面地完成了整個儀式。我的人生,開始了一段爸爸越走越慢的旅程。
所有關於幸福的事中,相愛、信任、托付,我唯獨印象深刻的就是爸爸一直以來的祝福。
二零一九年八月二十七日
那日我收到醫院的電話,說爸爸的情況危急,要我趕快去醫院見他最後一面。我慌張地從公司離開,心急如焚地跑到樓下攔截的士。在去醫院的路上,心臟一下一下的撞擊我的腦袋,把其他不重要的事撞出頭顱,我甚至不記得我是怎樣跑到爸爸的病床前。
躺在病床的爸爸是我見過最虛弱的爸爸,他穿著病服,只有微微的氣息噴到呼吸罩。他的瞳孔要慢慢移動才能對焦到我的臉上,眼皮慢慢合上,又慢慢展開,那一剎那,他想好好地,將我的模樣記住。我跪在地上,雙手捉緊他吊著點滴的手,嚎啕大哭起來。
爸爸的手已經無力舉起,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移動手指頭,一下、兩下、三下,輕輕的掃過我的手背。我一直以為,電視上把生離死別形容得誇張了,沒想到,當死別的時刻降臨,那種痛苦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。丈夫趕到醫院時,爸爸的眼睛已經不會再張開,我隱約看到爸爸枕頭上的點點水漬,轉頭埋在丈夫的懷中,哭濕了他的前襟。
幾個親戚從鄉下過來特意為爸爸送行,一行人穿著黑色的衣服,別上白色胸花,走到火葬場外面,凝視著棺木運入火爐中。熊熊大火燒盡了爸爸的存在,往後的日子,我只能活在對爸爸的懷緬裡面。
所有關於失去的事中,遺憾、離別、死亡,我唯獨印象深刻的就是爸爸最後的眼淚。
作者:青如 IG@like.theblu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