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被世人稱為天堂的地方裏住著一眾天使，上帝吩咐他們觀察人間，紀錄每一件事。可是，天使沒有感情，他們無法體會人間的悲喜。即使陪伴人類經歷過數千年重複又重複的戰爭、瘟疫和無數的生老病死，他們始終不能夠連結人的情感。沒有人能以肉眼看見他們，他們也不能和人類交流。作為人類世界的觀察者，他們一直不遺餘力地實行上帝指派的任務，徘徊在人類社會之間，默默地成為人類的守護天使。長久以來乏味又無趣的任務在天使眼中當然不值一提，他們既不能感知時間，也不擁有情緒，好像生來就應當遵循上帝的旨意行事一樣，日復日，年復年地維持天上地下的秩序。
有天，天使男孩留意到一個女孩，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，她正左顧右盼地把一個粉紅色信封放進心儀男孩的抽屜，然後就捂著臉迅速跑走。後來男孩回到教室，疑惑地取出抽屜的信封，環顧四周，又思考了一會兒，沒想出是誰的惡作劇，但當他打開信件，閱後的他整張臉飛快漲紅起來。教室內誰也沒留意到他，唯有天使男孩看到了這一幕。
從沒認真思考人類情感的天使男孩沉默了，他忽發奇想，突然想了解愛是甚麼，於是按耐不住的他決定飛去尋找天使女孩問問。
他衝到天使女孩面前，興奮地拍打翅膀，認真地討教：「嘿，你知道甚麼是愛嗎？」
天使女孩正饒有趣味地觀看人類的一場國際體操比賽，聞言轉頭，頗為驚訝地望向他，十分不解。她想，成為天使幾千年，早就對人類的情緒麻木了，人世的感情來來回回都離不開喜怒哀樂，經歷過漫長的一生，最終還是會迎來死亡，甚麼愛情不愛情的根本不重要，自然就沒有探究過。所以她搖搖頭，回答：「我不知道，但我曾聽說過。」她頓了頓，試圖在腦海中找出那些人類說過的話：「人們說愛情是假象，愛讓他們受傷、讓他們軟弱、讓他們絕望。」
天使男孩難以置信，露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，「但那個女孩每次見到那個男孩都會滿臉笑容，很高興的樣子，這怎麼會變成一種痛苦呢？」
「據我觀察，他們所謂的愛總伴隨著爭吵和哭泣，既然愛得那麼煎熬、那麼痛苦，是不是還不如不愛更好？」她低頭，沒再瞧向天使男孩，繼續打量人類的軌跡，「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甚麼是愛，就應該自己去找找答案，畢竟我和你一樣，都沒有辦法理解他們。」
天使男孩點點頭，他想，他是應該要自己找到答案的。
他在上空四處遊走，穿梭在世界的角落之間，調查一對又一對的戀人，想在他們身上得到屬於愛的答案。他首先看到一對情侶在大街上爭執，許多路人停下腳步圍觀他們，正當女孩甩開男孩的手欲離開時，男孩從女孩背後一下子抱住了她，兩個人卻忍不住淚盈滿眶；然後他看到一對剛分手的戀人平靜地各自回家後，女孩在家中哭得眼睛通紅，而男孩在女孩的公寓樓下望著單位透出來的光，看了一整夜；他又看到一個早已做好了整桌菜的妻子，堅持等待加班至深夜的丈夫回家時，忍不住趴在飯桌上睡著了。
天使男孩所走訪的經歷非但沒有解除他的疑惑，甚至令他更糊塗了。人類的愛來源不明，行為不明，沒有連貫性，也沒有目的性，他將他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天使女孩，讓她幫忙理清思緒，而天使女孩聽完以後，只是深深地嘆息：「人類真是矛盾又複雜啊，我實在幫不了你呢。」
然而，天使男孩並沒有氣餒，這些困難反倒激起了他繼續尋找答案的熱情，他總覺得自己是漏掉了甚麼線索，才讓答案更加撲朔迷離。於是他決定再次跟隨那位送情信的女孩，好好地詳察她，在愛情未成熟之前入手，大抵能窺探到愛意萌生的原因。
他來到人間，站在教室的隱蔽角落裏——事實上也沒有人能夠看見他，發現女孩和她所鍾愛的男孩子是同桌，但奇怪的是，他們甚少交談，對話內容只是圍繞課業上的難題，更遑論私下的接觸是少之又少。天使男孩一連觀察了好幾天，兩人所有交流的細節都被他收在眼底，思來想去，也沒想明白女孩為何偏偏是被那個男孩所吸引，最終還是落寞地飛回天堂。
他茫然若失地重回到上帝為他指派的崗位，坐在雲層間，目光呆滯地垂頭看著人間的流動，頹喪的樣子讓天使女孩看到都不禁生出憐憫。她皺起眉頭，小心翼翼地建議：「你要不要試著去愛？讓愛發生在你身上，也許你就會知道真正的愛該是甚麼樣子。」
天使男孩聽到後恢復一絲生氣，細想後又有些難堪，「但我沒有心，要如何去愛呢？」
天使女孩舉起手，似是指向一處很遠，很遠的地方，說：「我想，父神大概能夠幫你。」
他怎麼就沒有想過父神呢？在他飛向上帝的住處途中，突然好奇父神是否曾經也墜入過愛河，祂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，自然是全知全能的，如果曾經愛過某個人，肯定懂得愛情是甚麼，待見到他，必定要問個究竟。天使男孩揮動著翅膀飛了很久，想著想著，不知不覺就到達上帝在雲層深處的居所。他走進房間裏，看見父神正在睡覺，於是他輕輕喚醒上帝，然後再也等不及，直截了當問祂：「父神，您可以告訴我甚麼是愛嗎？」
上帝被驚醒卻依舊一臉祥和，向來甚少有天使主動來尋祂，所以祂大約能猜出天使男孩此行的目的。這不是祂第一次收到關於愛的疑問了。在年月的往復之中，許多天使都主動請纓到人間，無一不是為了陪伴自己心愛的人，所以上帝賜予他們一具肉體和有限的生命，滿足他們的心願。當然，並不是每個天使都能心想事成，有的被所愛之人拋棄，終生顛沛流離；有的要面對愛人的早逝，餘生受盡折磨。上帝慈悲，祂向所有天使敘述了他們即將面對的結局，但意志堅定的他們下凡之後，誰也未曾後悔過一分一秒。
所以祂沒有立刻回答天使男孩的問題，反問道：「你愛上了某個人類嗎？」
「我沒有，父神。」天使男孩看著上帝的眼睛如實說。
「那麼，你為甚麼想要了解愛呢？」
天使男孩思索片刻，誠實地答：「我只是好奇，好奇人類的諸多情緒，那些作為天使的我們，從來未獲得過的情緒。」
「噢我的孩子，」上帝抬手揉了揉天使男孩的頭，「你一直都擁有愛的能力，這是一種本能，我從來沒有從任何人身上奪去這種能力。你有選擇的權利，若你真的希望親自體驗愛情，我可以讓你自由。」
天使男孩喜出望外，聲音也藏不住激動的心情，他握緊上帝的手，確認道：「真的嗎？我也能夠愛？如何？」
祂緩慢地抽出手，手掌在天使男孩的臉龐掃過，手心觸碰到天使男孩的眼睫毛，使他闔上了眼睛，「我的孩子，獲得美好之前必定要承受許多苦難，即使這樣，你還願意繼續尋找那個答案嗎？」
天使男孩知道他即將要捉住那個答案了，自然興奮不已，他的眼睛雖被上帝的手擋住了視線，但為了表明自己十分有決心，他毫不猶豫地用力點了點頭，給出肯定的答案，「我願意！」
朦朧中，天使男孩聽到的最後一句說話，好像不是來自父神，也不是來自其他天使，而是天堂給他的祝願，但具體說了甚麼，他也記不清楚了。
天使男孩從未想過有天他會變為從前他日日夜夜被觀察者中的其一，並立足在人世真實的土壤之上。當他睜開雙眼，那座繁華的城市依然是人流絡繹不絕，但這次，他真確地感受到不一樣。他有肉身，可以接觸到所有物件、可以開口和人交流、可以感受心臟跳動的感覺，一切都是新鮮且奇妙而又不可思議的。
最特別的是，他看到了色彩，原來人類所說的顏色有那麼多、那麼耀目。他從不知道繽紛多彩的世界，天使只有非黑即白的視野，但人間的所有物件都漆上了不同的顏色。栽種的植物花紅柳綠、翱翔天際的雀鳥各有異色、就連他一直生活的天空，也會因時間推移，從淺淺的蔚藍變成橙黃的餘暉，然後慢慢黯淡，陷入一片黑暗，而此時城市裏的家家戶戶就會亮起燈，延續白天的喧鬧，不夜城裏的人們不知疲倦，深宵時份照樣燈火通明。在不滅的火光中，他感受到另類的永恆。
他漫步在大街上四處張望，路兩旁是千年以前留下來的建築物，主要用磚頭堆砌，經過歲月的洗禮，磚頭上斑駁的痕跡就成為人類判斷所謂的歷史古蹟的標準。不過對他來說，無論人類社會發展多少次，這條路依然是商店林立、人來人往的，他最熟悉不過。下凡後的幾天來，他雖沉浸在遊歷縱橫交錯的街道上，但也沒有忘記他要尋找那個關於愛的答案，只是不如他所料，答案好像消失在接踵摩肩的小鎮裏，一個人走過，就將盛載著愛的意義的皮球踢走了，另一個人走來，將皮球踢得更遠開去，讓他怎麼也找不著。
毫無頭緒，他唯有在等待答案的時候，先學會欣賞周遭的景色。他看見前方大路的盡頭有群不斷拍掌歡呼的民眾，於是悄悄擠進人群之中，發現那是街頭表演的隊伍。現在正表演噴火秀，雜技人先在嘴裏含著高濃度的酒精，然後大力噴灑在熊熊燃燒的火把上，受到刺激的火苗，向前延伸幾十厘米，就像是惡魔的怒號，而人們卻高聲歡迎惡魔的來臨。這場火勢沒有持續多久就完結了，接下來表演的是一對情侶，他們相望一笑，然後音樂響起，是《Por Una Cabeza》，聽說是哪套電影中聲名大噪的配樂，前兩天他在這座羅曼蒂克的城市聽到過其他人的樂器表演。
兩人的舞台由幾塊白色的墊板拼湊而成，是為了防止磚地凹凸不平影響發揮。他們跟著節奏，緩緩跳起探戈舞，彷彿是踩在平靜湖面的鳥兒，輕柔而靈巧地配合得極好。女舞者穿了一條艷紅色的舞衣，踩著一雙暗紅的高跟鞋，嘴上咬著一支嬌豔的玫瑰，眉眼流轉，嫵媚又奔放，她的笑容是那般光彩奪目，那頭瀑布般的黑色長髮隨著舞步而甩動，與她比起來，世間的色彩都羞愧得要暗淡半分。所有人被吸走了魂，目光集中在兩人的舞姿上，直到音樂結束的那刻，兩個舞者對視著擺出留戀的姿勢及眷戀的神色，眾人仍久久沒有回過神來。而他的心臟怦怦直跳，有些東西正在破繭而出，這種強烈的感覺是初次感受到的；他的雙腿好像被巨大的吸引力黏在地上，沒法移開半步，他失神地望著眼前的情侶，忽然生出一種尋找答案後的悲涼。
那個女舞者注意到台下的他，無視眾人的視線，徑直向他走來，拿下口中的玫瑰，遞給他，然後靠在他的耳邊低聲道：「歡迎你，這是你的第一份禮物。」
人潮在最後一場表演後逐漸散去，留下他站在原地，呆望著手中的玫瑰，因應剛才表演的需要，花莖已經完全剔除了刺，所以拿起來並不扎手。這朵花未完全盛開，只有最外層的花瓣向外伸展，而裏面的幾層雖然還緊緊地攏成紅色的一團等待綻放的那天，但這支未成熟的玫瑰嗅起來已經馥郁芬芳，醉人得很。
他的耳邊彷彿響起了天使女孩的聲音：「對於多數年輕人來說，玫瑰代表愛情。」
他似乎知道了甚麼，腦海中飄過一些念頭，但很模糊，一時間想不明白。不過，他的旅程，才剛剛要開始。
*靈感來自於1987年文·溫德斯執導得德國電影——《柏林穹蒼下》
